那年的八月,在解放军破城前,钱敏君带着沈钰离开了河都。自出了破败的城门洞,他就没想着要回来。站在山坡上遥望河谷地带的城池,难免心生悲怆。沈钰说,给河都告个别吧,这里曾是你的第二故乡。钱敏君跪下,重重地磕了个头,起来时眼里噙满了泪花。
他问沈钰,我们去哪?
沈钰说,要不去重庆?
他说,好,就去重庆。
不为别的,就为那里曾是他们倾心相爱过的地方。
一路走去,充满了艰难。到处都有从战场上溃退下来的国军士兵,没了纪律约束,他们祸害百姓,什么都抢。为了躲开这些**,他们尽可能地钻山林,直到夜晚才走进村庄,谎称迷了路,好言好语博得同情,留住一宿,天不亮就匆匆离去。之后他们沿着老百姓下四川的官道,走走停停,途中由于沈钰发高烧耽误了一些时日,加之路不熟,到达阆县已是深秋。古城内行人稀少,一些店铺已经关门,三三两两的士兵歪戴着帽子,横背着枪,在街上游荡。到了这里,他们才知道,解放军逼近山城,去重庆已经没了可能。
站立在嘉陵江边,清凉的风拂动,互相看一眼,竟然不知该往哪里去了。就在他们举目无措的时候,钱敏君居然在阆县中天楼街市邂逅了当年在青年军官培训班时的同学刘木林,他乡遇故交,这也算是他的造化。交谈中得知,这个原在国民党队伍中担任中校团副的同学在抗战结束后,因不愿打内仗,一九四七年弃甲回家。到了一九四八年秋,阆县民众自卫总队成立,刘木林被县长傅德上门邀请,被委任为副总队长,总队长由傅德本人兼任,实际上刘木林是具体负责人。当刘木林听闻钱敏君也是不愿为马步芳效力,脱逃内战,差点被督战队正法,顿时惺惺相惜,热情邀请他到家里叙旧。
说到当下的时局,刘木林说国民党已是穷途末路不可挽救,整个中国迟早都会被共产党一统天下。钱敏君问他,那你何必还要当自卫队头领,给国民党卖力?刘木林说,卖力谈不上,人总得吃饭,活着不是。其实这会的刘木林已经和共产党的地下人员来往很密切,甚至还秘密安排共产党人担任了自卫队的参谋。他不了解钱敏君的情况,特别是从重庆撤出的特务人员遍布阆县,他哪敢相信钱敏君的一面说辞。作为同学,他劝告钱敏君,既然重庆去不了,不如留下来在自卫队一起共职,慢慢再从长计议吧。想了想,钱敏君在和沈钰商量后,看来暂且只能这样。沈钰是学报务出身的,也加入到了自卫队。
留在阆县后,生活有了保障,钱敏君和沈钰的日子也暂时稳定了下来。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摸底,钱敏君逐渐知晓了刘木林和共产党地下组织的联络,他直言不讳地告知刘木林,你选择的是一条光明之路,我肯定会追随,因为这是摆在我面前唯一的通道,别无他途。到了这会,刘木林只能实话实说了。他说,这些日子我也在观察你,甚至暗中派人对你进行跟踪,最终我相信了你。既然把话挑明了,那咱们共同向光明一起努力吧。
两个男人的手握在一起:努力向前,迎接曙光。
刘木林同时说出了对沈钰的顾虑,虽然你和她住在一起,可她投奔你的动机就为了爱情?钱敏君说,你的顾虑我也曾有过,甚至怀疑她当初去河都是负有使命的。但那些日子她没有和外界有任何的接触,除了离开旅馆外出吃饭,偶尔独自去黄河边散步,再没有别的异常行为。钱敏君还说,我一度安排人对她进行了跟踪,没发现任何有和别人接头的迹象。尽管我们逃离河都后,选择去重庆是她提议的,但我相信她就是为了重温我们昔日的那份情感,就这么简单。一路上我也在观察她,没有一点蛛丝马迹能够证明她到重庆是有别的目的。刘木林说,有顾虑不一定就是怀疑,毕竟她曾是西安那个大人物身边的人,不得不妨。钱敏君说,你说得在理,我们今天说的话只会到我这为止,以防万一。
其实他们的确多虑了,沈钰被抛弃是真的,她投奔钱敏君也是处于真情,到重庆追寻恋情伊始之处,是她临时想到的提议,没有阴谋。
刘木林告诉钱敏君,目前阆县形势非常复杂,既有县民众自卫总队,还有溃退到阆县的国民党秦国元的部队和新近刚刚成立的“反共游击挺进军”。秦国元曾是东北军张学良的部下,汉中溃败后率残部抵进了阆县。由于该部具有一定的战斗力,在到达阆县后,共产党地下组织安排刘木林与秦国元接触,以礼相待,帮助解决了该团给养、营房等问题,博得了秦的信任。后通过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说服,秦国元答应待时机成熟宣布起义。到了这会,谁都知道大势已去,共产党刚刚已经在北京举行了开国大典,国民党残余势力朝不保夕,起义是明哲保身的唯一出路。刘木林提醒钱敏君,对新近组建的“反共游击挺进军”要特别留神,指挥官是范永清,曾在国民党部队中担任副师长,刚从重庆仓皇逃回老家阆县。刘木林还告知,范永清的身边有个军统特务李雍,他是咱们培训班的同学,此人我不了解,好像当时你和他还有一定的来往。
钱敏君惊讶了,李雍也在阆县?
他知道该怎么办了。
这天刘木林和钱敏君经过缜密的商议后,由钱敏君去会会李雍,看能不能从他那儿突破一个缺口。刘木林再三嘱咐钱敏君,一定要慎重再慎重,先探探他的底回来再商议。
对钱敏君的突然到访,李雍也是大吃一惊,他无论怎样也不会想到钱敏君竟然在阆县。钱敏君原以为和李雍会有一番斗智斗勇的较量,但没有。两人紧紧拥抱后,坐下来互通这些年的经历。当然钱敏君叙说的都是事先和刘木林商议好了的,有真有假、虚实结合的一套说辞,言称钱敏君自离开青年军官培训班后,没有回河都,而是为了追随沈钰去了西安。当胡宗南部接连吃了败仗退守汉中后,他携沈钰伺机逃出了西安,原本是要去往重庆的,可到了阆县才得知重庆去不了了。正巧在街头碰上了刘木林,只好在此留了下来。李雍是从成都过来的,他是不得已才到的阆县。他不但不对钱敏君防备,反而大倒苦水,说当官的携家眷早坐飞机逃之夭夭了,却让这些无根基的下属死守西南,以图东山再起,可能吗?能看出,李雍因看不到出路,很茫然。他说,在这败局已定的关头,负隅顽抗无非是做最后的垂死挣扎。其实大家都在为后路着想,包括坐镇成都的刘文辉在内,还有哪个真心实意为党国效力,没人为这已经垮掉的政权殉葬。
他的这些话出乎钱敏君预料,他试探性地问道,莫非李兄也想投向那边不成?
李雍苦笑了下说,可惜我不知道偌大的阆县哪个是共产党。虽说我也是搞谍报工作的,但这方面我的确挺愚钝,这也就是得不到上峰赏识的根本原因。你老弟这些年在西安怕是和共产党有过交集吧,西安离延安并不远啊。
钱敏君说,我一直在军营里,哪里有那交集。钱敏君随即话锋一转说道,不过在阆县倒是可以打听到,老兄有没胆量一叙?
李雍很谨慎,沉默了会说,你老弟今天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怕是有用意的吧?见钱敏君有些紧张,李雍笑了笑说,说吧,要我帮什么忙?钱敏君暗暗舒了口气,到底李雍还是有职业底蕴的,不像自己纯粹呆在军营里,仅仅一句话就被对方抓住了破绽。他故作镇静地也笑了,说道,我能有什么要老兄帮忙的,不过就是闲聊而已。李雍说,现在别看范永清整天反共的口号挂在嘴上,气势汹汹的,其实他是个外强中干的人,他在观望,就像墙头上的草,哪面风大他就会倒向哪边。
老同学相见,酒是少不了的。喝多了,李雍说了实话,要钱敏君给那边带个话,他不想做蒋家王朝的殉葬品。
这个时候刘木林还不是共产党,但地下党负责人老魏和刘木林既是旧友,又是亲戚。在刘木林把钱敏君带回来的情况汇报后,老魏思考了半会得出的结论是:李雍的话是真的,到了这份上,的确有许多人不愿再给蒋介石卖命了,把李雍争取过来,让他密切关注范永清的一举一动,这样能做到有的放矢,针对即将到来的阆县解放,策反范永清起义。
与此同时,阆县地下党负责人出面联络赋闲在家的前县长安毅,让他去做现任县长傅德的工作。安毅和傅德早年是暨南大学的同学,一向私交甚好。经过安毅的说服,傅德审时度势后,表示暂时保守中立。
当解放军一野进入川北,二野进入川东后不久,刘文辉通电起义。阆县的地下党立即加快策反步伐,县长傅德召开“应变”紧急会议,表示听从共产党的领导,自卫军在刘木林率领下起义成功,紧接着秦国元宣布起义。范永清在大势面前只好顺势而为,至此阆县政权被地下党不费一枪一弹接管,这在中国革命进程中颇为少见。阆县古城迎来了明媚的曙光。
起义后,阆县各种武装力量约三万人,被改编为“中国人民解放军川北独立师”,刘木林担任了团长职务。抗战时刘木林就是团副,此次被委以重任顺理成章。次年,刘木林率部参加了邛崃剿匪任务。
那时在四川大大小小的土匪武装多达三百多个,国民党以“安川应变”为号召,拉拢人马,筹集粮草,队伍能编多少官职就多大。大头目出台嘶叫,喽啰们紧跟随行。一时全川骚动,各地群魔乱舞。地主、恶霸、土匪、特务、袍哥、流氓等各种势力摩拳擦掌,在纷乱中粉墨登场。在邛崃山中,土匪劫掠过往行人,埋伏土改干部,已加入到革命队伍中的沈钰就是在执行征粮任务时被武装地主给杀害了。
这伙地主武装分子是通过村子里的内应得到的消息,说有十几个征粮的解放军当晚住了下来。半夜村子被包围,想跑已经不可能。战士们只有奋力抵抗,特别是几个女战士宁可战死也绝不能活着遭土匪蹂躏。寡不敌众,一个个年轻的生命倒在共和国的灿烂的阳光里,一个女战士在打光子弹后,拉响了仅存的一颗手榴弹。沈钰被敌人的子弹射中胸膛,她用微笑的眼神最后一次仰望了璀璨的星空。
地主武装袭击征粮干部,刘木林是从一个逃出来的老百姓那里得到消息的。他随即命令钱敏君带一个营的兵力前往,仅一个冲锋就全歼了一百多人的地主武装。可展现在战士们面前的是征粮小分队全部牺牲,贫协主席以及村干部全都被地主们吊死在大树上。
队伍到达时沈钰还有一口气,看见了钱敏君,她强撑着气力留给他最后一个微笑,并留下了最后一句话:“表哥,我不能陪你了……”
“天哪!”任凭钱敏君怎样歇斯底里地呼唤,沈钰再也没有醒来。她的眼睛是钱敏君给合上的,他不相信昨天还歌声满天飞的人儿就这么没了。
擦干眼泪,消灭土匪,这是对烈士们最好的安慰。
后来,钱敏君在剿灭土匪联动暴乱中身负重伤。
伤好后,组织上在征求他的意见时,他提出想回东北,那里毕竟是他的家乡。在回归黑土地之前,他想再去河都见乔菽萍一面,也和舅父柳熙荫告个别。就这么,在这个秋日的黄昏,他的身影再次出现在了河都的街头。
昔日的荣盛商行易主,乔菽萍也不在中学当教师了,不知究竟的他想搞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了,于是叩响了乔家的门环。
汪子菱说,姑爷,你总算回来了,大小姐把自己关在屋里不吃不喝,你赶紧去劝劝吧。